72、番外二_竹马为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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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2、番外二

  八岁那年,徐宛音第一次见到段伯安。

  那时她刚丧母不久。

  英武侯尚未续弦,尹小娘的娘家人巴巴地从南方赶来京城,明面上说是来吊唁,但徐宛音知道,他们暗地里一定在谋划着怎么说动她的父亲扶正妾室。

  从她有记忆起,母亲与尹小娘便一直在互相较量着,今日你给我使绊子、明日我给你下钩子,好似池塘里为争夺唯一的饵食而纠缠不休的两条可怜的鱼。

  只不过她的母亲到底没有尹小娘命硬,这一年染了病,身子一下垮了,弥留之际似有愧疚、又似有感慨,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叮咛的话,最后叹息了句“也算能解脱了”,便撒手人寰。

  头七当夜,尹小娘的娘家来了好些人。

  其中就有一位圆滚滚的小公子。这是尹小娘的哥哥的儿子,徐宛音尊称他一声“表兄”。

  尹家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,可她这位表兄却养了身十足的富贵病。

  穿衣要穿最好的布料,吃饭要吃最贵的酒楼,就连打量她,用的也是打量囊中之物的理所当然的眼光。

  很讨厌。

  正逢丧期刚过,徐老太太体谅徐宛音丧母之哀,不欲叫她憋在房里憋坏身子,便打发了她跟着嬷嬷出门采买。

  尹表兄也跟了出来。

  带着两个孩子不好办事,嬷嬷便将他们留在了酒楼中,吩咐了小厮女使照看。

  等待期间,尹表兄又点了满满一桌子菜。

  看着对面人吃得满嘴油光的脸,徐宛音不知为何,就想到了有一年她在京郊农庄中远远瞥见过的、饲养在草棚里的猪。

  “你看什么?难不成你也想吃?”

  “我出门之前吃过糕点,已经饱了。”

  猪哼哼了两声:“那你愣在那里做什么,还不快来给我倒茶!”

  “我为什么要给你倒茶?”徐宛音不理解,“我又不是你的下人。”

  “怎么不是?”他振振有词道,“我娘说了,你早晚是要嫁到我家、来伺候我的。”

  “你胡说!我怎么会嫁给你?”

  猪有些得意:“你娘都没了,侯夫人就是我姑母的,到时候,我姑母想让你嫁给谁,你就得嫁给谁!”

  徐宛音心下一凉,心里知道,他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。

  她渐渐红了眼眶,咬着牙:“我不可能嫁给你。”

  “哼。我娘果然说对了,像你这种官小姐,一定很瞧不起人。”

  “我爹爹,我爹爹他不会答应你们的。”

  尹小公子恶劣地咧嘴,哈哈大笑:“你又没有娘!没有娘就是没有爹!你爹是我大表哥和四表妹的!”

  徐宛音说不出话,心头的酸涩淹没了她,视线中那张可恶的圆脸也被泛起的水雾模糊了。

  耳畔全是萦绕不散的讥笑声。

  “没有娘,没有娘……”

  他好像还朝她做了几个鬼脸。

  突然,“砰”地一声巨响。

  桌椅剧烈地震动。桌角边的菜碟哗哗摔了一地,白瓷碎裂四溅。

  下一瞬,杀猪般的痛叫声传来:“谁?谁!!”

  徐宛音吓得连忙擦干净眼泪,抬起眼,才终于看清。

  方才还一脸得意坐在桌前的尹表兄,此时已经随着翻倒的木凳摔到了墙根去,弓着身,似乎愤怒疼痛难忍,嘴角还渗出一丝血迹。狼狈得不得了。

  没有人回答他。

  一双黑靴踩在满地的碎瓷渣子上,发出轻微的“嘎吱”声响。

  徐宛音转头望过去。

  那是一个身形高挑、相貌英俊的少年,浑身气质不俗,眼里神情冰冰冷冷,看着墙根处的人的眼神,仿佛在看一块石头。

  他比他们都要大了些年纪,何况气势还这么有威慑力。

  尹表兄的气焰顿时就消散了不少,缩了缩脖子,有些犯怵:“你,你是谁?为什么要揍我?”

  “想揍你,便揍了。”

  少年的声音还带着点变声时的沙哑低沉,但在徐宛音听来,却比世上任何一种琴音曲声都要更动听。

  尹表兄很受不得激,听了他这么嚣张的一句话,火气又蹭蹭窜上来了,胖脑袋四下一转,扫过四周被震到的徐家小厮们,怒吼:

  “你们还愣在那里干什么!快上!给我抓住他!”

  少年冷道:“比人多吗?”

  话音刚落,后方又走上来许多道壮实的人影,看起来竟全像是他的打手。

  徐家的小厮们本就不太在意尹家这个冒牌主子,眼见情势不对,更加没一个敢上前。

  尹表兄见状,吓白了一张胖脸:“这是京城!你,你你,你想干什么?”

  “道歉。”

  这两个字没头没尾,让他懵了懵。

  “我也没招惹……”

  话至此卡住,意识过来什么,他扭头望向一旁怔怔站着的徐宛音。

  少年有些不耐,踢了踢他。

  “道歉。”

  原来是路见不平。

  尹表兄一股热气冲头,愤恼羞耻之意通身乱爬,却又打从心底害怕眼前这个煞神,无法,只能如蚊呐般,小声地朝徐宛音说了一句:“对不起。”

  “没吃饭么?”

  少年不满地,从满地残羹里、踢了只鸡腿给他。

  “那就吃,吃饱了再说。”

  这是明晃晃的羞辱!

  尹表兄脸颊涨成了猪肝色,深吸一口气,提高声音:“三表妹,是我错了!对不起!”

  徐宛音无措地捏紧袖摆,不知该如何回应。

  凭心而论,她才不想原谅他。

  少年也没要她回应,只朝地上之人微挑眉梢:“算你过关。”

  见地上人难掩的愤恨神色,又道,“我乃段家长子,段伯安,往后你若想找人报复,可千万别找错了。”

  说完抬脚想走,记起什么,他停在似是被吓蒙了的徐宛音面前,递给她一块玉佩。

  “不必害怕,日后他如果再欺负你,你就来段家找我。”

  明明是质地清凉的玉,却拥有如同炭火般灼烫的温度。

  “多谢,多谢你。”

  ……

  段家长子,段伯安。

  徐宛音无数次把这个名字放在心底翻来覆去地念,但她没有去找过他。

  尹表兄记着酒楼的事情,没敢再接近她。

  而父亲,也没有扶正尹小娘,而是娶了一位续弦做新夫人。

  至此,尹家的闹剧算彻底结束,一家人带了一包袱钱财,打道回府。

  徐宛音的生活也重归于平静。

  只是和从前有了很大的不同:她搬到了祖母的院子住;而一向高傲的徐宛竹,在面对她时,下巴昂得更高了。

  她没有母亲了。

  ……

  徐宛音九岁那年,家里的私塾即将迎来一位新同窗。

  父亲把她和四妹妹叫到书房里,告诫说,她们的新同窗是段宰执的幼女,让她们千万要与她打好关系。

  段家的幼女。

  那就是段伯安的妹妹。

  徐宛音没由来地,就对这位即将露面的新同窗充满了好感。

  第二日一早,她便等在侯府大门边等候小同窗的到来。

  天光澄亮。

  远远地,有马蹄“笃笃”的疾驰声。

  一匹栗色骏马破开晨风,从巷道尽头飞奔而来。

  马背上是一道俊挺的人影,剑眉星目,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。而被他环在身前的,则是一个身着红袄的嫩生生的小姑娘。

  这毫无疑问是段家兄妹。

  下了马,段家妹妹似仍有些意犹未尽,扒着少年的腿不肯走:“哥哥,哥哥,再兜一圈罢!我太喜欢骑马了!”

  “放手。”

  “不要,除非你答应再带我兜一圈。”

  “段毓儿。”

  名唤段毓儿的小姑娘显然是有些害怕他这副严肃的神情,磨磨蹭蹭地,最后还是乖乖放开手,抱起了自己的书盒。

  “哥哥小气鬼!”

  “你再不进去,就要迟到了。”

  “那说好了,明日你还要骑马来送我上学。”

  得到承诺,段毓儿这才转过身,看到门边站立的人。

  她抱着书盒,小跑上前,好奇而高兴地问:“你怎么站在这里?你就是徐家的姑娘吗?”

  徐宛音点头笑道:“我听说,私塾里今天会有一个姑娘来和我们一起上课,就想先看看她长什么模样。”

  段毓儿很开心自己受到这般重视,在她面前转了个圈圈,仿佛是想让她前后左右都看个清楚。

  徐宛音“噗嗤”笑出来,拉住她的手,止住她转圈的动作。

  “好了,我都看清楚了,这个姑娘生得很漂亮。”

  “你也生得很漂亮。我叫段毓儿,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

  “我叫徐宛音。那边的人是你哥哥罢?他要走了,你不同他道个别吗?”

  段毓儿闻声扭回身,见台阶下的段伯安已经翻身上马,忙抬起手朝他挥了挥。

  段伯安瞧见她,叮嘱了句:“好好读书。”越过她,又看见后头的小姑娘,顿了顿,向她颔了个首。

  骏马掉头离去。

  徐宛音心想,他大概是不记得她了。

  ……

  段家的小姑娘很活泼,而且骨子里的性子,也同她哥哥一模一样。

  见她受了委屈,她会毫不犹豫地挽袖冲上来。徐宛音有时候会想,自己大约是上辈子造了什么福,这辈子才能遇到段家兄妹——

  一个小太阳,一个大太阳。

  驱散了她所处的寒夜里冷寂无声的黑暗。

  ……

  段家长子,段伯安。

  她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时动的心,只是情窦初开,回神一想,自己已经躲在暗处、注视了他那么多年。

  可她终究不够勇敢,即便他从奉山走了一来又一回,她也只是依旧静候在原地,默默地仰望、默默地关心。

  她是经年活在浑浊池水中的游鱼,小心翼翼、战战兢兢,从不敢探头出水,逾距趋光。

 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“婚约”,打破了这种平衡。

  她想,她或许是该为自己争取一次。

  ……

  送出香囊的那一晚,徐宛音整夜都没能睡着。

  满心都在揣摩着段伯安也许会有的反应。他会不会觉得很奇怪、很困扰、很不知所措?可如果让她再回到那一晚,亲眼看一看段伯安的反应,她也是不敢的。

  就这般忐忑不安地等了几日,他约她出来相见。

  “段,段公子。”

  “徐姑娘。”他亦有些拘谨,但还是继续说,“关于那件事,回去以后,我想了很久……”

  他口中的“那件事”指什么,两个人都心知肚明。

  徐宛音红了脸,垂下眼,指甲掐紧手心。

  “男女之间的感情,我不太懂。但对于你,我并非毫无感觉……这是从前都没有过的。”

  “假若你答应,过些时日,我就让我母亲上门提亲,如何?”

  徐宛音惊愕地抬头。

  好似是想不到,这番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。

  段伯安默了会儿,没听到她的回答,又缓缓开口:“如果你觉得太快了,那我——”

  “不快!”

  这一声把两个人都惊住了。

  徐宛音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,懊悔难当,抬手捂住唇,耳根红得几欲滴血。

  她怎么就,说出来了呢?这一定会显得她很不矜持!

  却见对面的段家公子,忽而微微地勾起唇角。

  他平常并不爱笑。

  这一笑,便宛如冰雪之中蓦地绽出一抹艳红的生机,摄得人神魂都为之一滞。

  徐宛音忽然又不后悔了。

  她也并没说错。

  眼前的人,是她藏了许多年的喜爱。

  又怎么会快?

  ……

  但徐宛音无论如何没有想到,回府后,比提亲更先一步到来的,是段家抄家的消息。

  而她放在心上的人,则被悠悠之口污蔑成了“冷血薄情”“大义灭亲”的罪人。

  从陆家出来,稍微平复了情绪之后,她径直前往典察司寻人。

  降雪的冬日,典察司门前还围了不少人。

  徐宛音上前说明来意后,守门人进去通报,没过多久又出来,把她带了进去。

  段伯安就在檐下等她。

  他好像瘦了。

  见了她,他好像不知该说什么话,只能问一句:“你冷不冷?”

  说着解下裘衣,要给她披上,但手伸到一半,又倏地停住,仿似在顾忌什么。

  徐宛音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生的胆子,在这种境况下,昔日的怯弱都被扫去了心底的一个角落。

  她咬牙取过了他手上的衣裳,给自己披上,定定地盯着他,说:“我信你。不管发生了什么事,我都是要嫁你的,你不能反悔。”

  段伯安微微一静。

  “不反悔。”

  他看着她,承诺一般。

  “不会叫你久等的。”

  ……

  后来段家平反,他果然没有食言。

  成亲当夜,他给她指了指挂在床头的香囊。

  “今夜物归原主。”

  而她则是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玉佩。

  “这话正是我要说的。”

  “……这是什么?”

  “你的东西。忘了吗?”

  “看样式,好像是我家的。这是什么时候的事?”

  “十年前。”她笑着说,“你把这块玉佩给了我,我便记了你十年。”

  可还好,一切都不算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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